张系国的《倾城之恋》,找到了!
卖药佬建议有兴趣者,先读上一篇《铜像城》,会较明白。
好!!!
请了!!!
《傾城之戀》
---張系國
[一]
熊熊烈焰由一座屋脊跳上另一座屋脊,染紅了京城半邊天。軍士們驚呼逃散。他狠命斫殺爬上城垛的蛇人,蛇人後半段身軀連同肥碩的長尾捲曲成一團,前半段猶在掙扎,三顆黃綠色的怪眼朝他投來恨恨的目光。他舉劍刺入蛇人三眼中央的柔軟部份,蛇人慘號一聲,不再動彈。另一名蛇人竄上城牆,他一咬牙,再度揮劍上前。
「城陷了,走吧。」柔和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
「還沒有完!」他吼道,探身出城垛,舞動長劍砍斷蛇人的長尾。蛇人失去攀附城牆的憑藉,尖叫著跌下去,在半空中居然向他投出最後一根短矛,還未觸及他即已力盡,復跌向地面。
「可以走了。」柔和的聲音又說:「你看背後是甚麼?」
光中蠕動,人們哭叫著自動投身火窟。城牆附近的軍士紛紛退向廣場,但不等到他們集中,四週包圍的蛇人已向他們投出無數根短矛。城樓上只賸下他一個人,他怒極而嘯,持劍撲向最接近的兩名蛇人。兩名蛇人向左右閃開,突然有七八根短矛射向他胸膛。他舉劍欲格,眼前猛然一黑,殺伐哭號聲同時消失不見。
「好了吧?我們都在等你。」柔和的聲音說。
他頹然扔下長劍,走向時間甬道。
[二]
餐廳建築在濱海的山崖上,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便是燐光閃爍的海洋。這時正有一頭巨大的海獸緩緩從海中浮現,光滑的背脊沾滿綠油油的燐光,背上一排呼吸孔開閤著噴出灰霧。海獸呼吸了一陣,又緩緩沉入海底,餐廳裏並沒有多少人留意海獸出沒,只有端菜來的侍者不經意提了一句。
「有沒有人想參加捕海苗?半小時後有一艘風舟要出海。」
王辛搖頭,同桌的幾個人仍在繼續談話,對侍者完全不予理會。侍者聳聳肩走開了。王辛打開銀盤的蓋子,小心翼翼挑出一塊肉放入嘴中。
「冬天他們不供應蟲類,你儘管放心喫吧。」柔和的聲音說:「你今天怎麼了?火氣真大,喚你多少次都不理。」
「我沒聽見,城陷時我甚麼都聽不見,只想到繼續殺!」
「喝,小王真有幹勁。」正在發表議論的宋培士聽到王辛的話,說:「小王又到安留紀去了?你的論文範圍不是玄業紀經濟史嗎?老是去安留紀幹甚麼?」
「小王殺心太重。」洪昇對王辛眨眨眼。「小心被時間警察抓到,說你破壞他們歷史完整,吊銷你的執照。」
「笑話,索倫城被蛇人攻陷,誰也挽回不了。我多去幾次又有甚麼關係?」
「那可講不定。」一說到蛇人,洪昇精神就來了,這原是他的研究專題。「攻打索倫城的蛇人總共不過三千多名。你每次去殺掉幾個,積少成多,也相當可觀。我前天去找尋資料時順便查了一下,居然已經給你殺掉八十七名蛇人,天曉得這兩天你又殺掉多少。再殺下去,蛇人就攻陷不了索倫城,安留紀的歷史也得改寫了。」
宋培士伸出一個指頭,指著王辛說:「嘖!嘖!小王得小心啊。執照被吊銷,你就回不來了。和蛇人住在一起幾十年,即使不死也會發瘋。我上次在負兩萬年時點附近超速,被時間警察抓到,判我就地拘留十年,可把我整慘了。幸好我超速的地方是冰河歇期,天氣還蠻暖和,當地草原上的土著已經進入漁牧時代,對我還算不錯,否則我就死在那裏了。」
「我猜這是時間警察有意安排的陷阱。」洪昇說:「負兩萬時點附近的時間甬道最寬敞,不注意的話很容易超速,一超速就會被他們捉到。如果你不想在那個鬼地方住十年,只有一個辦法──塞紅包。」
「怎麼塞紅包呢?」宋培士說:「上次我何嘗不想給錢,可是又想不出個好辦法。如果直接給他錢,碰上清廉的時間警察,反而被他抓到賄賂的罪證,那就慘了。」
「很簡單,他跟你要執照,你就在裏面夾一張萬國通用債券,至少十萬信用點的面額。他收了自然沒有事情。他不收,你可以說是不小心夾進去的,也不算犯法。」
宋培士大嚷:「我怎麼就想不出這一招來?害得我上次被罰,白幹了十年牧羊人。幸虧碰到了一個美貌的呼回族牧羊女,否則我真會寂寞死了。古時候呼回人的性慾可比現代的呼回人強,我差點就應付不了那個牧羊女。但丁的地獄裏面,最可怕的懲罰,是讓一男一女永遠抱在一起。以前我一直不明白這有甚麼痛苦,經過這次的慘痛教訓,我總算明白了。可怕!真是可怕!」
宋培士一旦吹起他的豔遇就沒完沒了。幸好這時餐廳響起一陣掌聲,從餐廳中央舞臺的簾幕後面走出一位披銀紗的觸靈娘,抱著一具電子感應琴,她隨手撥弄琴弦,眾人彷彿聽到極美妙的音樂,又恍若無聞。
洪昇撫掌笑道:「轉軸撥弦兩三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妙,妙!」
王辛問:「她也是從地球來的?」
「當然,呼回人哪裏懂得彈感應琴?」
「看來她年紀不小了。」
「是不小,少說也有三千歲。一千多年前,我在地球聽過她唱歌,那時她正走紅,還主持過夢幻天視的觸靈節目。現在人老珠黃,只好到外太空跑碼頭。不過她扮相不錯,歌唱得也比一般呼回觸靈娘好多了。」
那名地球來的觸靈娘隨即唱了一首情歌,大意講太空船的水手遠航歸來,發現家園景物全非,夢中情人早已去世;水手傷心欲絕,再度登船航向太空。餐廳裏的呼回人都受到感應,不由自主掉下眼淚。觸靈娘又唱了一首輕快的歌曲,呼回人又都手舞足蹈,有的甚至在餐桌上表演倒立。王辛這一桌都是地球人,雖不至於像呼回人那般失態,卻也百感交集。王辛突然感覺到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他的手。他心中陡然一震,也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偷眼看她的表情,她專心注視著舞臺,臉上微微現出紅暈。唱完,大家熱烈鼓掌,她乘機將手抽回去。王辛坐在那兒,忘了鼓掌,也忘了說話。她仍然沒有看他,微笑著同洪昇的女友低聲講悄悄話。洪昇和宋培士一個勁兒起鬨,要觸靈娘過來坐一會。觸靈娘果真過來了,卻不肯坐下,說不能壞了規矩。洪昇宋培士和觸靈娘有說有笑,王辛在一旁落寞的坐著,不禁又想起燃燒中的索倫城,蜂擁而上的蛇人,驟雨般降落的短矛。他的手不由自主伸向腰際,卻摸不著佩劍。他才想起佩劍早已連同盔甲一起存放在時間大樓的寄物室裏。
「還在想索倫城?」柔和的聲音說:「你就不能想點別的東西?」
王辛注視著她藍得近乎透明的眼瞳,裏面似乎容納了整個地球溫暖的海洋。那水藍色的星球啊!王辛幾乎目不轉瞬的望著她,她臉頰又浮現出令他醉心的紅暈。他想說些其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一陣笑聲驚醒了癡想中的他。觸靈娘格格笑著,宋培士和洪昇也對他不懷好意的微笑。他以為秘密被人發覺,大為窘迫。洪昇對他眨眨眼。
「宋小姐要我問你,閣下青春幾許?」
「一千五百七十五,不,過了年就一千五百七十六了。」
「好年輕。」觸靈娘嬌笑說:「這麼年輕就出來唸書,不想家嗎?」
「還好,初來的時候有點想家,現在也習慣了。」
「想家的話,多來這裏坐坐,我唱幾首家鄉的民謠給你聽。」
觸靈娘說著走回舞臺,玉指纖纖一攏感應琴,又唱了一首葡萄仙子。臺下的呼回人聽得如醉似癡,怪聲叫好。洪昇一拍王辛的大腿說:「小子!人家可是對你有意,切莫辜負啊。」王辛偷眼看她,她微笑對他點點頭,半身已消失在空中。王辛驚咦道:「時間還早,這麼快就要走了?」
「不早了,還要回去趕寫一份報告,下個月再見。」再見甫說出口,她已完全消失不見。原來她坐的座位四週,空氣似乎流動得特別迅速,彷彿有一層透明的網逐漸收緊。但這也僅僅是一剎那間的異狀,一切迅速恢復正常。王辛悵然望著空了的座位。洪昇又拍了一下他的腿。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梅心最是解人,來也瀟灑,去也瀟灑,只有你這個傻小子還在胡思亂想。不要再想了,她是未來的人,你這些精神都是白費。」
王辛喃喃說:「未來的人,為甚麼她偏偏是未來的人?我呢?我在哪裏?」
「算了罷,坐下來聽聽歌曲。」
王辛不理會洪昇,走到窗前。呼回世界的夜晚剛剛降臨,海上的燐光反而顯得更明亮,彷彿閃動著千萬盞小燈。一艘風舟掠過海洋,船舵的紅色火柱在海面燒出一道赤金色的痕跡。船帆脹滿了罡風,風舟以極快的速度劃過洋面,尾部的赤金軌跡歷久不消。遠處的海平線浮現一群海苗的暗影,那將是今晚風舟狩獵的目標。
「下個月你會在這裏等我嗎?」柔和的聲音在他耳邊問。
「我不會在這裏,我要回玄業紀去。」
「你騙我,你還在想索倫城。」
王辛嘆了口氣,爭執是沒有意義的。他摸摸腰際,自忖何時能再掛上佩劍。
[三]
蛇人,相傳是神和人雜交而生的異種。三眼,六足,肉食,卵生,性狡獪,喜獨居。安留紀時繁衍於呼河流域,一度曾嘯聚攻陷索倫城。城陷後不久,蛇人突然絕種,相傳為神降天火所滅。蛇人是謎般的種族,比有翼的羽人和穴居的豹人更加詭秘。儘管人類專家想盡方法考察,蛇人的身世仍然是個謎。
[四]
「你為甚麼要去索倫城?」
「我不曉得,我明知不該去安留紀,可是總忍不住想回到索倫城去。也許是鬼迷了心竅吧。」
「為了躲避我?」
「為甚麼我要躲避妳?是妳在躲避我。」
「我也是沒辦法。」幽幽的口氣:「我屬於未來,你屬於現在,我們本來就不該見面。你的時代裏不該有我,我的時代裏也不再有你。」
「說得真漂亮。」他忍不住譏諷她。「既然如此,妳為甚麼還要繼續和我來往?」
她很久沒有說話,他幾乎以為她已經截斷了通話線路。等到他忙於披掛的時候,她的聲音又出現了。
「我不願意看到你毀了你自己。」
王辛穿上鎖子甲,沉重的甲冑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這樣做,又有甚麼益處呢?」
「沒有甚麼益處,我告訴過妳,我是鬼迷了心竅。」
「你會後悔的。」
王辛從寄物櫃裏拿出頭盔和長劍,一切便算準備妥當。他走到時間甬道入口,值班的時間警察是一個矮小猥瑣的呼回老頭,睜著一雙似睡非睡的黃眼,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才接過他手裏的入道申請表。
「安留紀,安留紀不能去了。那段時間甬道在施工,現在只賸單行道開放。你去沒有問題,回來卻走不通。」
「甚麼時候才可以修好?」呼回老頭嘴裏咕噥著,拿出一大疊文件,翻來翻去,也找不出答案。
老頭搖搖頭。
「明年,也許後年……誰知道呢?時間甬道最近破壞得太厲害了…… 所有修護組都在搶修玄業紀附近的甬道,別處都沒有人管。好在現在是觀光淡季,想去古代的遊客並不多。先生,你去不得安留紀,換一個時代吧。去金閣紀如何?距離最近,只有五千年,可看的東西很多。那時代物價也便宜,你一定會喜歡金閣紀。」
「為甚麼我不能去安留紀?你不是說去沒有問題嗎?」
老頭迷惑不解的看他。
「有去無回,怎麼可以讓你去呢?甬道又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修復,你另選一個時代吧。」
「玄業紀還能不能去?」
「沒有問題,那一段的時間甬道早上剛剛修復。請你再填這張表格。萬一你捲入玄業紀的戰火,有生命危險的時候,只要一按胸前的緊急救生環,控制室就會把你時空移轉回時間甬道裏。請你在這裏簽字,表示同意支付救生保險費。」
王辛簽了字,老頭把兩張表格都收到抽屜裏,蹣跚走向甬道鐵門,搖動門旁的轉軸,門上的站牌便一格格跳動著:安留紀、志申紀,音豐紀、都平紀……站牌在玄業紀停住。老頭推開鐵門,示意王辛進去。甬道內空無一人,只有一輛四人小型時車停在站口。王辛跨進去,綁上安全帶。駕駛座前的黃燈亮了,一閃閃出現「玄業紀」的字樣。王辛將信用卡插入駕駛座旁的洞口,時車便緩緩移動,朝玄業紀駛去。
[五]
玄業紀是呼回文明的巔峰時代,距離現在已有一萬多年。橫貫古今的時間甬道,呼回文明的完整歷史,都在玄業紀完成。呼回人的史學研究獨步宇宙,乃是玄業紀呼回文明的最大成就。宇宙億萬星球裏,只有呼回人早在一萬年前就編纂成功包括過去未來的完整呼回文明史。在這以前各星球的歷史都是不完整的歷史,只記載過去,不記載未來。自從呼回人開闢時間甬道後,史學研究步入新的領域。歷史不但包括過去,也包括未來。呼回的歷史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穿梭往來各個世紀,野心勃勃的蒐集第一手資料,編輯宇宙第一部全史。全史學從此成為史學一個重要的部門。呼回人首先發展成功時間甬道,因此全史學的研究進行得最澈底。一直到現在,呼回星仍然是宇宙全史學的研究重鎮。
自玄業紀以降,呼回文明盛極而衰,逐漸淪落到不堪聞問的地步,除了全史學,竟再沒有值得稱述的文化活動。呼回文明衰落最主要的原因,也許正是因為玄業紀全史學編纂工作做得太成功。呼回人既然完全瞭解歷史未來的發展,又洞悉呼回文明必然盛極而衰,從此喪失了繼續努力的鬥志,聽任呼回帝國崩潰。連呼回人最引以自傲的時間甬道,也逐漸因年久失修,一段段廢棄了。王辛來到呼回星時,通往未來的時間甬道已經完全阻塞,只有少數冒險家膽敢進入一探,生還的人很少。通往過去的時間甬道,本來一直延伸到負五千萬年時點以前,現在只賸下到負卅萬年時點的一小段還勉強保持通車,而呼回人連這一小段時間甬道也無力維持。根據呼回文明全史記載,再過兩千年,整個時間甬道將完全不能使用,自玄業紀進入極盛期的呼回文明到那時就完全崩潰,呼回人也將回復到過去的愚昧生活,所能保存的只賸下呼回學者所編的呼回文明全史而已。
有了呼回文明崩潰的殷鑑,宇宙各星球對全史的研究工作以及修建時間甬道的計劃,都不敢進行得太澈底。只有十七個星球完成全史的編纂工作,十七個星球也都和呼回星一樣,陷於整個文明崩潰的邊緣。有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金博士提出金氏理論來解釋這個現象。根據金氏理論,文明發展的原動力是好奇心。一旦喪失了對未來的希望,任何文明都只有衰亡一途。全史和原子彈一樣,只能帶來毀滅,所以必須限制其發展。金博士的理論被廣泛接受後,再沒有星球企圖編纂全史。但全史學仍舊是史學研究一個重要部門。已經編成的十八部全史,是宇宙文明活動十八份完整的記錄,可供史學家從事無窮盡的研究、比較、分析。十八部全史裏,尤以呼回文明全史最為完整。因此到呼回星留學,成為宇宙多少史學家夢寐以求的目標。
王辛自己也經歷過大大小小多少次考試,才申請到獎學金來呼回星研究比較經濟史。從地球來的留學生,約有兩三百人,幾乎清一色是歷史學者,但是彼此很少見面。因為研究的範圍不同,大家分散在呼回歷史的每個角落,只有在每學期註冊時,大家才從各個遙遠的時代回到呼回大學全史研究所來。王辛就是在註冊處認識梅心、洪昇和宋培士的。梅心來自一千年後的地球,她研究的是王辛這個時代的歷史。洪昇每次開玩笑就說,在梅心眼中,他們都是古人了。王辛很不喜歡洪昇這種玩笑,因為他不久就發覺自己非常喜歡這來自未來的地球女郎。洪昇專攻安留紀蛇人史。宋培士跑得最遠,他立志研究呼回古代史,和卅萬年前的穴居呼回人生活在一起已有五十年之久,因此得了風濕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據宋培士說,如果不是時間甬道不通,他還要跑得更遠。宋培士對呼回人的生活習慣很能適應,他喜歡穴居生活,聲稱將來回地球也要依樣掘個土洞來住,他又愛吃呼回人的醃製蟲食。呼回人喜歡蟲食,據說是受蛇人的影響,這或許是蛇人在呼回史上遺留下來唯一的痕跡。王辛始終吃不慣呼回人吃來津津有味的各種怪蟲,他甚至連海苗肉也不敢吃。剛和洪昇、宋培士認識時,王辛就被他們捉弄過一次。他們騙他去呼回菜館,點了一桌百足蟲類,王辛當場就大吐,回來不舒服了許久。洪昇捉弄過王辛,事後倒很過意不去,向他道歉,又提議帶他去安留紀參觀。也就是那一次參觀,整個改變了王辛對安留紀的看法。
王辛讀史的印象,總以為安留紀是呼回文明的黑暗時期,並無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洪昇帶他去參觀,他才驚異的發現,那時候的呼回人就已經發展出高度進化的文明,懂得使用鐵器,尤其喜歡金製飾物。呼回文明中心的索倫城簡直像黃金砌成的天上宮殿,華美壯麗無與倫比。洪昇帶他在安留紀四處瀏覽,從索倫城初興,到索倫城全盛時期,最後是索倫城為蛇人攻陷的悲壯場面。索倫城陷落的一幕尤其深深感動了王辛。他和洪昇站在城上,眼看黃金燦爛的古城逐漸為火海包圍。六足長尾的蛇人持著短矛蜿蜒爬上城牆,在牆壁上留下一條條帶黏液的痕跡。護城的勇士一個個倒下。城內烈焰騰空,號哭的聲音震動天地。一面城牆倒塌了,蛇人從城牆的缺口蜂擁爬進內城。古城的守軍和老弱婦孺自動往火窟跳。火焰竄得更高,全城的呼回人無一倖免,全為蛇人所屠殺或者葬身火窟,這是呼回文明的大劫,索倫古城的末日。
王辛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景象。古城陷落的一幕從此如夢魘般緊隨著王辛。他無法專心工作,一閉上眼睛,金光閃閃燃燒著的索倫城就出現在腦海裏。他一次又一次溜到安留紀去觀看古城的陷落。起初他僅是旁觀者。但他對古城的感情越來越濃,竟無法制止不參加索倫城的防禦戰。他開始勤習擊劍術,每次到安留紀去,他都要登上城樓,汗流浹背的和蛇人做殊死戰。他知道這是非常瘋狂的行動。如果被極端重視歷史完整的呼回人發現,他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但他仍忍不住一次次偷偷回到索倫城。如果不是梅心,他早已葬身索倫城下。如果不是梅心……。
[六]
「梅心,妳在哪裏?」
梅心的倩影逐漸出現在他眼前,水藍的眼瞳裏一片柔和的笑意。她穿著紫色的衣裳,外罩一襲碎玉串成的長袍,盈盈微笑著。
「我不就在這兒嗎?」
王辛指給她看山谷下的沃野。這裏是呼河流域最豐饒的地區,滿谷青翠,田野整齊分割成多彩的小方塊,呼回農民的村落點綴在小方塊間。玄業紀的呼回文明便從這裏興起。山谷另一邊群山糾紛,山後的草原上是一片廢墟。
「梅心,妳看這景色有多美!」
梅心在他身邊坐下來,輕輕嘆口氣。
「你叫我來不是為了欣賞風景吧?」
「不是。」他老實回答。「我只等再看你一面,就要離開玄業紀了。」
「去哪裏?去索倫城?你知道你們時代的呼回人已經準備完全封閉那一段時間甬道嗎?」
「我知道。所以我必須趁他們還沒關閉賸下的單行線前趕到索倫城。」
「那麼你不準備回來了?」
「我不回來了。」
「為甚麼呢?你這樣犧牲又有甚麼價值?索倫城注定要為蛇人攻陷,你救不了索倫城。誰也救不了索倫城。」
「我知道。但這不是問題關鍵的所在。」他握住梅心的手。「我知道我改變不了索倫城的命運。但是在城陷時,我必須在那裏。我這樣做的確沒有任何意義,我承認。但是如果我不去,事情會弄得更糟。」
「又能糟到哪裏呢?你看那片廢墟。那就是索倫古城。醒醒吧!索倫古城早就不存在了。那場戰爭發生在很久以前,跟你,跟我,都毫無關係,只是一場幻夢。你就當它是一場幻夢吧。」
「不是幻夢。」他握住她的手。「時間就跟這片原野一樣,永遠結結實實的存在著。妳是屬於未來的人,但是妳不會認為我們相識也是一場幻夢吧?我知道未來有妳,妳知道過去有我,一千年的時光也不能把我們分開,對不對?問題是你要選擇哪一刻而活。你必須選擇,最後你一定要選擇。」
「為甚麼不選擇我的時代?」她說完,自己也搖搖頭。「我知道你不能來,我真不懂為甚麼他們禁止人到未來去旅行。無論如何,我要請求他們破例一次。我要你到我的時代來,然後我們就永遠不必分離了。」
「他們不會批准的,他們有他們的理由。」王辛想起金氏理論。「但我們並沒有分離,我仍然存在,妳永遠可以在這山坡上找到我。」
她還想再說甚麼,王辛感覺她的手在融化,他捏得更緊,她回報一個無奈的微笑。
「我必須走了,時間不多,現在他們管制得越來越嚴。不要去索倫城,我求求你,不要去索倫城…… 」
梅心走了以後,王辛在山坡又坐了許久。天色漸漸晏了,谷底移動著群山的暗影,原野的小方塊一塊塊變成深藍的顏色,彷彿有人拿彩筆有系統的塗抹著這片原野。索倫古城的廢墟在落日餘暉照耀下突然鍍上一層金色的外衣,有如黃金鑄成的浮雕。王辛站起來伸個懶腰,大踏步走向索倫古城。
[七]
他走過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城市倒塌了又興起,田園荒蕪了又開墾。滄海變為桑田,桑田變為滄海。他放棄了時車,在時間甬道裏彳亍步行,為的是最後一次好好瀏覽一下時間甬道外面流過的歲月。多少歡欣的歲月,多少苦難的歲月,多少默默等待中渡過的歲月。但是人還一樣活著,死了,又再出生。他再度戰慄的體驗到時間堅實的存在。滅亡?絕不!沒有永遠的滅亡。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永遠存在著。從渾沌初開遙遠的歲月,一直到地老天荒的歲月,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永遠存在著…… 。
「你看到的都是幻影。」柔和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都是早已死滅的東西。回來吧!」
他知道梅心仍然關心著他的一舉一動,心中感覺一股暖意,腳下卻並不停留。
「我的謢守天神,我可愛的護守天神。沒有死滅而不能復生的東西。我們都永遠存在。」
「這都是幻影。回來吧!」
「不。」
「假如我告訴你,索倫古城曾像巴比倫城一樣尊榮,也像巴比倫城一樣的衰頹,你會忘卻它嗎?」
「不。」
「假如我告訴你,索倫古城曾是所多瑪城一樣的罪惡之都,也像所多瑪城一樣的為天神所滅,你會忘卻它嗎?」
「不。」
「但這都是事實,你所愛的並不是真實的索倫古城,只是索倫古城的幻影啊。」
「不!我愛的是妳。億萬年無垠的歲月裏,我只遇見了一個人,就是妳,我只愛妳。」
「但是你卻離開我走向虛幻而早已死滅的東西。回來吧!」
他回答了最後一個「不」字,這時他已經走到目的地。
[八]
熊熊烈焰由一座屋脊跳上另一座屋脊,染紅了京城半邊天。軍士們驚呼逃散。他狠命斫殺爬上城垛的蛇人,蛇人後半段身軀連同肥碩的長尾捲曲成一團,前半段猶在掙扎,三顆黃綠色的怪眼朝他投來恨恨的目光。他舉劍刺入蛇人三眼中央的柔軟部份,蛇人慘號一聲,不再動彈。另一名蛇人竄上城牆,他一咬牙,再度揮劍上前。
「城陷了,走吧。」柔和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他猛回首,她正站在他身後。
「妳來這裏幹甚麼?」
她緩緩脫下碎玉串成的長袍,他明白這意味著甚麼。他不能再回去,她為了他也不回去了。在浩瀚宇宙無數星球之中,在億萬光年無邊的歲月裏,他們偏偏選擇了這一刻活著,沒有過去,也不再有未來,僅只有這一刻。
他把長劍交到左手,緊握住她的手。他們共同面對燃燒中的索倫城,京城內的房屋均在燃燒,烈焰騰空,金黃色的火海彷彿將直燃燒到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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